上篇
华原村处在一片宽广的台原上,村北远处的山峦,奇峰突兀,云雾缭绕,神秘莫测;村前近处的河流,弯弯曲曲,微波荡漾,缓缓东流;坐北朝南的村庄,新屋排排,巷道整齐,炊烟袅袅;平坦开阔的田园,果树行行,青苗片片,生机盎然;穆先生的故事就发生在这依山旁水、平静秀丽、古老而神奇的风水宝地。
清辰,微光初透窗帘,穆先生起身,完成了每天重复的扫炕、捅炉子、漱洗几道程序后,对着镜子捋了捋长长的白胡须,正在照自己还算滿意的童颜鹤发,忽听得重孙女灵芝清翠的喊声:
“老爷,老爷,吃荷包蛋,吃荷包蛋!”随即就看见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放在炉子面上。先生一看碗里竟有四个荷包蛋,连忙问灵芝:“四个蛋咋吃得了?”
灵芝忙说:“我妈说咱家四代同堂,先打四个荷包蛋,一会再给您下一百根挂面,庆贺您一百岁生日!”
“啊,明白了,你妈真有心,不过得先给先人上了香咱们再分着吃。”先生说着走向房子门外的客厅。
二孙子石竹早已备好了香案,客厅正面悬挂着老影,桌上献着几盘糕点和蒸的五个寿挑大花馍。穆先生点着了五根香,恭恭敬敬地插进香炉,行了三拜九叩大礼,石竹也在身后随着叩拜。在农村像这样烧全香行大礼平常还是很罕见的,事情的内涵轻重不言而喻。按照华原村祖上习俗,祭拜先人和清明上坟是不允许女性参加的,所以灵芝只能站在一旁观看,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随着她老爷叩拜的起落而转动,嘴里还嘟囔着说:
“快一点嘛,磕哪么多头,荷包蛋都凉了!”
庚子年二月二龙抬头日,正好是华原村穆先生的百岁生日。这天微风拂面,天气清和,阳光格外灿烂,因阻击突如其来的新冠病毒封村封路整整一月的岗哨也撤了,好像是玉皇大帝专门为老寿星安排的黄道吉日。
期颐之岁来临之际,先生全家人都十分高兴,年前就盘算着这天热热闹闹风风光光地庆贺一翻,但那可恶的新冠病毒疫情意外来临,使原计划在镇街道酒店举办的寿筵不得不取消,在省城工作大孙子石燕一家五口和孙女桂枝一家三口未能赶回来给先生过百岁生日,邻村的亲朋好友也没能前来瞻仰先生的百岁风采。石竹是镇卫生院的医生,本镇疫情防控的主角,自疫情发生以来这是头一次回家,上完香给他爷磕了个头就上班去了。
农村一天两顿饭,早饭后,在镇上中学上初一的灵芝在电脑上上网课,石竹媳妇灵苏叶又忙着准备午饭的饺子馅,穆先生看着屋里没闲人和他说话,便自己端了把老旧的藤椅,戴上口罩坐在大门外晒暖暖,顺便还从棚上拿了几个软柿子晒在一旁的包谷杆上。虽然是个清静的生日,但老先生还是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必竟活到了百岁还耳聪目明,手脚麻利,在拥有三千多人口的华原村独一无二。
穆先生的手眼这天特别灵便开窍,不管是谁下地干活路过他眼前,他都给摆手打招呼并笑上一笑。
“老先生今天是咋啦?怕是老得成精哩吧!”村人难解其意地嘀咕。
正到午时,上完网课的灵芝戴着口罩跑出来,顺手拿起一个晒热的柿子,绽掉柿子皮,抹下他老爷的口罩,送到口边说“老爷快吸!”老先生看了一眼心爱的重孙女用口罩遮住的脸和艳红的柿子釀,用胡子扫了一下灵芝泛红的腮旁,对着柿子来了个“一口吞”,灵芝乐得格格格直笑,摸了摸他老爷的心口问:
“老爷,甜到这儿了没有?”一对名副其实的“忘年交”沐浴在幸福的阳光里。
正乐着,灵芝她妈拿着手机跑出来,原来是灵芝的姑姑桂枝要跟她爷视频通话。桂枝原计划在二月二前和女婿及女儿从省城赶回来,给惯她长大的爷爷过百岁生日,因突发疫情,正月初就参加了驰援武汉的医疗队,此时正在前线鏖战,利用换班吃饭时间和爷爷通了视频。女婿高长军是警官,也忙在抗疫一线,女儿紫萱上小学,每日独自在家。桂枝看到百岁的爷爷依然神采奕奕的样子,会意地笑了,但笑得很不自然,一使劲,眼泪直往下滚。老先生从视频中却看到孙女脸上的几片红印痕和头上的短发,忙问:
“桂枝,脸咋了?咋还哭?头发……”
“没事,口罩戴的时间长了,脸犟。今天是你百岁生日,我高兴得流泪,祝爷生日快乐!”桂枝边说着用手摸了摸头。
其实一月多因阻击疫情封村封路的原因灵芝她妈苏叶开始就对老先生说了,但桂枝去武汉的消息一直没告诉他。看到桂枝如此模样,先生心里一下明白了,便对桂枝说:
“你是去武汉了吧,也不给爷打电话。国家在下一盘大棋,人命关天,爷支持你!记着试试我过去给你的几个败毒偏方,中药平稳,治了除根,治不了也无妨害,你也喝些能预防。娃呀,千万千万要把你自已保护好,爷等着你事毕回来!”说着眼泪脱框而出。
“哎,哎!爷,爷!再见,再见!”桂枝说完后竟哭出声来,连忙挂断了视频。这一幕,惹得灵芝和她妈都哭了。
先生本来还想问一问武汉那边的情况,但看着桂枝突然从手机上消失,心想孙女一定很忙,便把重孙女灵芝拉到怀中,问:
“你爱你姑吗?长大了想干啥?”
“当天使,穿白大褂,扎针!”灵芝回答的很干脆,一边说一边用右手食指向他老爷的肚子上扎了一下。人说童真无邪,医生世家的潜移默化从灵芝的言行举止中尽显无遗。
穆先生生于年,到年一百周岁,因当地习俗,享年按虚岁计算,所以庚子年二月二过的生日就称百岁生日。“先生”这个雅号在农村可不是随意能得到的,一般是对长期当过医生、教师、能看阴阳风水且德高望重的长者的尊称,绝没有人像城里的女士一样把丈夫也称先生,只是在红白喜事的宴会上讲话的人才冠冕堂皇地称大家为“女士们、先生们!”穆先生这个雅号的取得可以追溯到解放前,因为那时候他已经是一位很有名望民间医生了。村人“先生、先生”地叫惯了,以至于如今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穆先生最擅长的是针灸,其身世复杂坎坷,看病生涯也是几起几落。
穆先生祖上几代以耕读传家、人品端正、乐善好施,到他爷的手里日子过得小有名气,曾因出资修桥铺路影响一方。穆先生的父亲穆正仁生于上上一个庚子年一九二零年,年至弱冠,娶了一位民间名医范先生之女范丁香为妻。丁香成婚年方二八,文静矜持,知书达理,贤惠孝悌,一家幸福美满,村人无不羡慕。次年二月二龙抬头日早饭后,天气晴朗,阳光温暖,丁香约了几位村妇提着篮子到麦田去拾白蒿芽(茵陈)。初春的茵陈蒸成麦饭不但是一种美食,而且是防治肝病的特效良药。二月二百草萌生,采拾茵陈正当其时。
不料午时三刻,山后有一片乌云飞出,“咯--叭!”一声雷响,已经身怀六甲的丁香被惊得坐到地上,一阵腹痛,稀疏而冰凉的雨星往身上直洒,同伴们赶紧托起她赶回家中,当晚就产下一男----即如今百岁的穆先生。龙抬头响雷之日穆家添丁,吉祥如意,取名祥雷,一家人甚为欣喜,沉浸在喜气洋洋之中,只是丁香从此落下了病根,后来曾两次生育,都不幸夭折,身体长期虚弱。
旧社会,除了战乱、地震以外,最可怕的是天灾和瘟疫。小祥雷九岁那年是民国十八年,遇干旱年馑大灾,幸亏村民搜遍了山里的野果野菜和河里的螃蟹鱼虾,才度过了这次年馑,村里没有死人。但大灾后有一种瘟疫传到华原村,给村民带来了惨重的灾难。村人把“人传人”的瘟疫叫“传人”,就是意味着要大量死人,真是雪上加霜,令人不寒而栗!凡感染这次瘟疫的人,先是吐黄水,接着不停的黑便,不几日就会丧命,人们称此病为“黄水病”。当时五百多口人的华原村不过百日,竟有近百口因疫丧生,丧事不断。多数人家死了人没钱做棺材,就以芦席卷尸,草草埋葬。个别家满门绝户,部分村民逃到山后谋生。祥雷的外爷凭借不错的医术,用中草药救了不少人,但祥雷的母亲丁香和祥雷的爷爷奶奶因体质太差未能得救,一家三口在这次瘟疫中不幸罹难,祥雷和他父亲正仁体质较为强壮,服药后才幸免于难。一个日子不错的家庭被这场灾难白白断送,穆正仁为看病和埋葬卖掉了心爱的耕牛,当掉了全部土地,父子两颠沛流离,走上了乞讨之路。
中篇
小祥雷生得眉清目秀,天资聪颖,自幼受他父母的言传身教,不但手脚勤快,而且识得些字,颇有礼数,懂得人情世故,在讨饭途中路过古家原时,被一位名叫古逢春的民间中医看中,收为徒弟,父亲穆正仁也给这家做了长工。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父子双双有了安身立命之所。
古原村距华原村以西二百里开外,不属一县,地形相仿,山是同一脉,河是同一条,只是中间隔了许多沟壑和溪流,道路崎岖,交通不畅,古原村人当时还没有人知道东边有个华原村。
时年古逢春年逾不惑,从他爷到他手里已是三代从医。论医术,一代一代青出于蓝而胜之于蓝,在方圆几十里很有名气,特别是针灸术十分精湛,给无数穷人解除了病痛,且医德高尚,从不收取困难患者的钱物。医者仁心,在小祥雷的脑海里打下了深刻的烙印。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晃九年过去了。头三年,小祥雷主要是学识字,看医书,给古先生当助手。再三年,小祥雷在顾先生的指导下亲手实习诊脉、扎针、火灸、拔罐、开药方,配药。后三年,小祥雷望闻问切,下针开药,甚至出诊,可独当一面。他的父亲穆正仁勤劳朴实,除给古家种地喂牲口外,农闲时间就是上山挖药材、晒药、切药,俨然成了半个先生。九年的异乡生活,忠诚厚道的穆家父子也和古家原人建立了良好的关系,这里成了他们的第二故乡。
小祥雷不但医术已驾轻就熟,而且在一些方面也有自己的独特见解。时年已满十八,出脱成一个英俊潇洒的大小伙。古先生膝下无儿,仅有一如花似玉的千金名艾叶,比祥雷小两岁,九年相处,互生爱慕之心,加之古先生对祥雷的人品和才智十分满意,很快就举行了联姻大礼。一年后,便生有一儿,取名穆远志。
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抗日战争如火如荼。一日,祥雷在出诊的路上被国民党抓丁,不久成为军医,随部队开赴中条山。他出生入死,在枪林弹雨中抢救伤员,历经了五年抗日烽火的洗礼。曾在敌机一次空袭中被炸起的土石埋住,背部受伤,但他用自己的身体护住的伤员没有再受伤。还救过几位长官,其中有一位是对他很要好的师长,可惜后来战死疆场。抗战胜利后,祥雷退役回到古家原。
世事无常,可悲可叹!祥雷五年不在,他的岳父岳母竟相继与世长辞;妻子艾叶在他走时已身怀有孕,但因劳累过度小产,古先生生前诊断说女儿从此失去生育能力;父亲穆正仁也积劳成疾,得了劳病(肺结核),恐身葬异乡,日每思念回归故里。儿子远志已经六岁,倒还健康可爱;祥雷和艾叶久别重逢百感交集,于是一家商议,变卖田产房屋,携家带口回到了华原村,赎回了土地,翻修了倒塌的庄院,安居乐业,耕种田地。
多年不在,缺医少药贫病交加仍是困扰华原村的一大弊端。祥雷想:自己的医术完全可以为乡亲服务,改变这种状况。于是,在家门口开了药房,用山上的药材自治了一种能开肠胃解余毒的药丸,为村人针灸、开药方、用开药一概免费,短时间内就救治了不少病人,医术医德名传乡里,被乡亲们当做活菩萨尊敬。从此穆先生这个雅号就代替了穆祥雷这个名字。
有一天,三十里外的村子有一位中年男子用毛驴驮着妻子上门求医,给穆先生学说:“半年前我媳妇月子内发过一次很厉害的高烧,人都烧糊涂了,直说胡话,村上没有先生,无奈,我拿屋檐上的冰凌在她额头和前心后背多次镇烧,还给口内含冰,后来虽然烧退了,但是把人治成了哑巴,半年不会说话。听到先生大名后即刻就过来了,求先生救我媳妇!”
穆先生诊脉察看后对来人说:“你媳妇得的是阴哑病,坐月子的人本身血虚唯恐风寒,你那么整不哑才怪!”说罢取出一苗长针,从患者后颡窝扎了进去,稍作捻动(转针),只听得“哎呦妈……”一声喊叫,哑吧会说话了!再开了些滋补汤药,让其回去服用。
男的兴奋得不知所措,扑通跪倒在地,口内直呼:“先生手到病除,真是神人,真是神人!我算是寻着活菩萨了!”不停地说,不断地磕头。欲备重礼酬谢,被穆先生回绝。此后更是名声大震,远处前来求诊者络绎不绝,甚至先生的第二故乡古家原也有人前来求诊。
半年后,穆先生的父亲穆正仁的病也好了。日子稍安,父子商议,择吉日为前些年在瘟疫中死去的爷爷奶奶和母亲范丁香立碑追远,祭奠亡魂,并请画师为祖先几代绘制了影像,俗称传影,以表孝心。此举得到村人交口称赞。但在过事前,村上一联保主任身份的乡绅曾托人前来提出过给他“点主”一事,他未答应,这件事给他日后的看病生涯埋下了伏笔。
“点主”,是旧社会当地一种流传并不普遍的风俗。“点主仪式”是当事者借给先辈追远立碑或三週纪念之日正午,将用红纸写好的一个大“王”字贴于厅堂中央,司仪高声宣读悼念之词后宣布:“请某--某--某大人点--主!”此时鼓乐齐鸣,孝子跪地,约好有权有势的乡绅上香作揖,用毛笔在“王”字上头加上一点变成“主”字,众人叩拜,标志着点主礼成。接着孝子到坟地祭奠脱服回来用餐,点主的绅士座为首席,意味着主人从此有了靠山,腰杆硬了。
“点主”风俗的起源不详,但其行为的产生主要有两方面因素,一是来自于一些人攀高结贵寻找依附狐假虎威的欲望,二是来自于一方绅士借机把有能力有本事人拉拢到自己势力范围的思想,利用了汉字的“一点”奥妙,山高“王”(皇帝)远,“主”在眼前,不但践踏了仓颉爷造字的初衷,而且使社会关系更加盘根错节。仅凭一“点”,弱者事事受强者掣肘不能自主;仅凭一“点”,助长了黑恶势力贻害无穷。穆先生祖祖辈辈凭劳动吃饭,凭本事养家,正大光明,对这种狗仗人势的举动深恶痛绝,没有照办,因此被那联保主任记恨在心。
一日,联保主任用钱唆使一个二流子装病去看,穆先生经过望闻问切说此人没病,结果二流子硬说头疼得要命,把头碰破流血,告到保里,联保主任暗地里指示保长查封了穆先生的诊室,收走了他的银针,砸了他的招牌,不准他再看病。隔了几天,两个恶官为此事吃酒庆贺,席间联保主任奸笑着对保长说:“这一下穆先生不得不求我了!只要他今后肯听我的,这个人情我还是要给的。”
“那是一定的了!”保长献媚说。
不料恶有恶报,联保主任因酒肉过量半夜腹痛难忍,村里再无看病的先生,只好叫家人去求穆先生。穆先生已猜到是联保主任和保长狼狈为奸暗地算计他,便对来人说:“叫你主任另请高明吧,我已不是先生,从此金盆洗手!”
来人吃了闭门羹,回去后联保主任腹痛更加厉害,心想这是天在报应,穆先生再不来今晚说不定会一命呜呼!于是一面叫人连夜去保长那里去取没收的银针,一面叫他大太太再上门去请。大太太平时性情温良,是个老好人,自从二太太进门后这位联保主任就把她二五八成看待,随意打骂,村人尽知。穆先生见大太太深夜登门,再不去恐老好人回去受吃亏,便动了恻隐之心,就跟着去了。
此时的联保主任已不省人事,穆先生给号了脉,叫主家人拿来火柴,用一根火柴量了病人中指上关节,折成一个“小拐尺”,将另一根火柴划着后再摔灭,留下黑头。然后用“小拐尺”在病人肚脐上下丈量,每量一段用火柴黑头点一个黑点,上下共点了八点,此时保长已把银针拿来,先生取了八根长针照黑点逐一扎了进去,接着在病人双腿和双手虎口及肩膀上都下了针。下完针病人未动,这可把家人吓出了声,以为联保主任死了。但见穆先生不慌不忙转针,病人的肚皮跟随转针的节奏不断抽搐,当转第二遍到心口那一根针时,病人“哎呦”一声醒了过来,已不再感觉疼痛,半个时辰后穆先生拔了针,叫大太太跟随自己到家里取了自制的开药。第二天,联保主任拉出了堵在肠子里的硬货,病好了。一日亲自登门卖了个假人情说:“保长看在我的面子上,不再阻止你看病!”
穆先生说:“要不是大太太,你没命了,还是对她好点!”
下篇
一九四六年到一九四八年解放战争期间,国共两党的拉锯战影响到华原一带,穆先生因给解放军一游击支队伤员多次进山送药治伤被人告密,连同两个和他联系的地下党员被保长抓去送到联保主任那里。这一次联保主任想:不管怎么说,穆先生救过他一次命,恐怕自己再遭到像上一次那样的报应,两个地下党员也没承认自己的身份,他对国共两党的胜负也说不准,就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放了穆先生他们三人,但叫他停止看病,以遮掩耳目。穆先生的行医之路再一次遭到封杀。
形势的发展如同演戏,穆先生行医没停几天,华原一带就解放了。共产党领导,人民翻了身,百姓欢天喜地,政府给穆先生发了行医证章,大开了他给群众方便看病之门。那位联保主任被共产党下狱,但他提出曾放过穆先生和两名共产党员,经查属实,属有功表现,仅被判处了监外执行的刑罚。有人过年给穆先生送来一幅对联,上书:共产党在位,毛主席万岁。横批:当家作主,他高兴地把对联贴到门上。
穆先生虽然高兴,却有一个心病,就是自己参加过国民党部队。现在改天换地了,此事生怕被别人知道惹下麻烦,他就对家人下了封口令。随后土改、镇反、三反、社教等一次次运动接踵而来,穆先生都是安然无恙,每日坐如钟,行如风,忙在看病上。唯一的儿子远志也跟他学了一手,一九五八年公社化后被抽调到公社卫生所当医生。
天有不测风云,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在“破四旧”中穆先生虽然藏匿了老影,却有人反映他四十年代回村前的那段历史不清,被公社革造反派头头叫去询问,他只说了以前跟岳父学医,对在国民党部队当兵一事滴水未漏,村人更是一点不知,古家原村所属县当时两派武斗未息,也未派人前去调查。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单凭“历史不清”的“罪名”,公社革委会责令华原村革委会没收了他的医生证和银针,又不准他看病了,儿子远志和在公社卫生所恋爱结婚的医生妻子石香草也受到牵连,被双双下放回生产队劳动。
说来也巧,穆先生停止看病没几天,村革委会主任因把生产队的死牛肉吃多了,半夜在村部肚子疼得直翻滚,急忙派人把穆先生连拉带扯叫来说:“赶紧把针还给先生,快给我扎!”。
穆先生想:有心给看吧,这家伙断人行医善路,与国民党的联保主任没有什么区别,治病救人何罪之有?白披了共产党的皮,天有报应,疼死才对!不看吧,亲眼看着死人也不符合医者仁心。无奈,照给以前联保主任所用的法子下了针,服了开药。第二天,村革委会主任拉出了堵在肠子里的死牛肉,病好了,对穆先生说:“你看好了我的病,本应批准你再行医,但这是公社革委会下的命令,我实在没有办法,等我给你通融通融。”
这一等就是十年!十年间,穆先生的父亲穆正仁闷气在心,老病突犯撒手人寰,奔赴黄泉与妻子丁香相会去了。两个孙子穆石燕、穆石竹和孙女穆桂枝先后出生,渐渐成长。
俗话说:善门难开,善门难闭!群众只认好先生,不断有人登门求医,先生和儿子儿媳都不敢慢待,有求必应,治病救人。革委会主任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去做,不然,自己用着了怎么开口?
文革结束后,村上让穆先生到村医疗站带徒弟,儿子穆远志和儿媳石香草重新回镇卫生院工作,穆家又一次翻身了,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
大孙子穆石燕医科大学毕业,医院工作,后来当了中医科主任,娶了一位护士长名夏佩兰为妻,生有一子名夏冰,已上大学,退休后的父母远志和香草跟随了石燕,一家五口住在省城。二孙子穆石竹毕业于省医学院,在镇卫生院工作,后来当了院长,媳妇灵苏叶是市中医学院大专毕业,在村医疗站当医生。孙女桂枝是省中医学院夲科毕业,医院中医科当医师。
时间飞入二十一世纪,穆先生至年逾八十岁高龄,不再专门从事看病。二零一五年,纪年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前夕,省城来了几个人,找到他家,说从参加抗战人员名单和户口大数据内查到了他是一名抗战功臣,有省市县民政部门同志和记者一同前来慰问,送来光荣证和慰问金,一幅长牌匾上“抗战英雄”四个大字金光闪耀,挂到了他家的客厅,村干部也在场。此时,九十五岁的穆先生老泪纵横,连声说:“我活了百岁,还是共产党好啊!习主席英明!感谢习主席!感谢共产党!感谢政府!感谢你们!……。”消息传遍全村、全镇、全县,全省,华原村人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身边居然还隐藏了一位抗战英雄。
穆先生一生主张凡事从简,节俭度日,从岁至花甲、古稀、耄耋之年直到如今,从未大摆筵席庆贺生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的话他不想听。因瘟疫幼年丧母,乞讨度日,抗战时期在中条山参加战斗时,亲眼看到许多同龄青年一个个倒下,不是断送了性命,就是成了残疾,每想起这一幕一幕的悲惨境况就痛心疾首暗中流泪,再好的事他也不能像一般人那么兴奋若狂。
这次驰援武汉,孙女桂枝是第一个报名的,为了工作方便,出发前和同事都剪掉了长发,俨然像一个小子,有穆家的祖先穆桂英的气质。在与爷爷视频通话时竟忘记了掩盖自己的短发,给爷爷留下了一个遗憾。
一直到百岁生日晚上,穆先生才接到大孙子石燕的视频通话,因为石燕白天忙于救治新冠肺炎病人,一直到晚上才脱下防护服,赶忙问候爷爷百岁安康。在手机上他也看到了已白发苍苍的儿子远志和儿媳香草,不由百感交集:儿子都老成这样了,自己还能怎样。
夜晚,重孙女灵芝给他老爷洗了脚,捂好炉子,就和她妈睡觉去了。但穆先生心在翻腾,久久不能入睡,心想:一辈子风风雨雨多么不易,百岁生日家人大多不在跟前,就这样冷冷静静过了,实在有些遗憾。但回头一想:那些儿孙们一代一代子承父业,干的那些救死扶伤的光荣事儿,现在又在抗疫一线,特别时期,没有给穆家丢脸,满是光荣,又非常心安理得,这辈子值啦!
半夜,穆先生迷糊了,他的爷爷、奶奶、父亲穆正仁、母亲范丁香、岳父古逢春和岳母、还有哪位战死的师长,都来到他的面前,不言不语,对他笑着,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他欲追上前去,却不见了踪影。又只见三年前离他而去的老伴古艾叶猛然走到了他的跟前,笑盈盈的对他说:“远志他大,你在这边太孤单,我那边很好,娃们送来了豪华的两层楼房,摇钱树,漂亮的小汽车,电视机,时髦衣服,还有许多票面是拾亿元、几十亿元、一百亿元的钞票,钱多得根本数不清花不完,啥都不愁,只是想你,跟我到那边去过吧!”
穆先生高兴地拉住老伴的手说:“好,我也想你,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时候了!”
……!
*配图来源于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编辑删除*
作者简介:同剑彬,白水县林皋镇退休干部,政协白水县文史资料征集员,白水县作协会员。
◆◆◆
主办:渭南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主编:赵粉绒
本期编辑:王瑞
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