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事情在中国的历史上都是浓重的一笔。这个浓重不是褒义词也不是贬义词,它就是一个事件而已。但是对人的影响,对人类的影响,对整个世界的影响,因为这个事情改变了很多。这是没办法改变的东西,你只能是接受它。”
——张继先
撰文|王一苇
责编|陈晓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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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张继先约采访是八月。那天,武汉下着小雨,医院的门诊楼访客稀疏。
内科诊室找不到她,一打电话,那头她的声音直冲脑门:“不是诊室!我在住院部。”
从主楼跑到副楼,我上了电梯,进入5楼的呼吸科病房。光线昏暗的楼道里,左边是略显空荡的病房,每间住着一两位病人,右边是医生和护士的办公室,门紧闭着。
“您在哪间办公室?”
“我怎么会在办公室呢?你到底去哪儿了,我怎么没看到你?”
一个声音中气十足,从前方的蓝色屏风后传来,与电话里的声音交叠。话音甫落,一位短发的小个子医生穿着白大褂从屏风后抢出几步,朝我迎来。
医院是武汉最医院。它离华南海鲜市场不到三公里距离,打车10分钟能到。年12月26日,一对夫妇入院看病,确诊为不明原因肺炎。
作为呼吸与重症医学科主任,张继先敏感地意识到问题,医院和区疾控中心。此后,她全身心投入前线的救治,直到疫情结束。
我跟着张继先进入一个小房间。迎面是两架高低床,铺着蓝绿格纹的床铺。这是病床改装的医生们的休息室。床对面是一排灰色落地更衣柜,中间贴着字条“请周三下夜班医生换床单被套”。疫情中,这是医生们难得小憩的场所。也是张继先不工作时常待的地方。武汉疫情解封后,张继先并没有请假休息,周二周四继续在门诊,剩下的时间就在住院部。
“你就坐床上吧。”张继先拖了把椅子坐下,捋一捋随身眼镜的黑色珠带。
采访中,张继先的电话不断,有的是病人来预约问诊,有的是疫情相关的活动安排。她与往常一样投入工作中,疫情期间的经历成了她不愿触碰的部分。
“每个人的心态都有变化,”她说,她最大的感触,是对“活着”很珍惜。
拉响警报知识分子:您是武汉最早上报不明原因肺炎病例的医生。年12月26日和之后的几天,具体发生了什么?
张继先:12月26号下午,一对医院来看病,一个看的呼吸科,一个看的神经内科。医院。(当时)我在住院部。门诊医生接诊了(老太太),觉得这个病人重,就收到病房来了。到了病房,住院医看了以后跟我说,这个人有点重,主任你要去瞄一眼。我就去看了,觉得这个病人确实有点奇怪,病情有点重,病变范围大,又有点发烧,呼吸困难,有点喘气。于是做了CT、血常规、做了常规的病原学检测,甲流和乙流,因为很重就住进来了。她到我们病区是4点多,弄完了以后就5、6点了。把当天的治疗都安排了,我就下班了。第二天早上,(我们走)常规的流程,问了一下这个病人的治疗效果怎么样,病情有什么变化。
大概9点多钟,神经内科大夫打电话请呼吸科会诊(老爷爷),我们呼吸科医生就过去一看,这个人情况比较重,双肺多发的磨玻璃影,呼吸非常不好。他有糖尿病,曾经中过风,肢体活动不是太好,刚入院时只有复视,双影,身上没有力气,所以去了神经科。
任何一个人的病情,有多种疾病的情况下,一定要看以哪个病为主。复视不要命,呼吸系统要命,那肯定是呼吸专科先治。所以他要转到呼吸科来。
到了病房,要给他安排床位,他就说要跟那个老太太住一间。我们病房都是男女分开的,就奇怪他为什么要男女混居。这会儿才知道他们俩是夫妻。
把他们安排下来都到27号上午11点了。我看这两个人有点奇怪,就跟儿子说,你看你爹妈都得病了,肺上还有点重,要不你也去查一下。他就查了一下,当时没有(观察到)什么症状。
医院是武汉第三批收治新冠肺炎疑似医院。拍摄:王一苇知识分子:您当时怎么想的?为什么让他们儿子去查?
张继先:因为夫妻两个都得差不多的病,儿子也在一起,或许儿子也有问题。
知识分子:当时会想象这是个什么样的病吗?
张继先:不太会想到,只是说顺带查一查。一般情况下不可能一家两个人同时得病。就是肺结核的病人,一家两个人同时得肺结核的情况也是很少的。儿子一查,血象(也称血常规,指全血细胞计数)是偏低的,淋巴也是低的,CT跟他爹妈非常像,他病变的范围少一些,但病变的性质是差不多的。那个问题就大了。这一搞就到了中午12点多。
这种情况肯定要上报。中午12点行*下班了,都吃饭去了,下午2点上班我就开始找人,一个个地找,就报到了(江汉)区疾控中心。报了以后区里很快就来人了,做流行病学调查以及取样,检测病原体。
知识分子:您汇报的时候说了什么?
张继先:我们跟他们说,这个东西肯定是不对的,可能有麻烦,让他们(区疾控)赶紧来,他们就来了。当时也是要求要会诊,因为那时候范围不大,我们呼吸科再加ICU的王(夜明)主任一起坐着讨论说了一下。
后来快下班的时候又来了一个在华南海鲜(工作)的。星期六和星期天又各来了一个,一共四个人,加这三个人一起就七个人了。我们就继续汇报,接着院里组织大讨论。
那天是星期天(注:年12月29日),1点多钟,我建议10个科室的人一起来,呼吸、消化、循环、内分泌、ICU、放射、检验、药学、感染和医务部。这10个人是有跟患者疾病相关的专业知识的人,比如有糖尿病,就把糖尿病的医生找过来,万一(患者的症状)是专科的并发症呢?我不属于那个专业,有些可能不太清楚,需要他来定夺。
医院会诊完了,不明原因的,才往上面报,区疾控再过来。
知识分子:12月27日第一次区疾控来之后,有什么反馈吗?
张继先:希望(有)啊,但是他们没有。第二天星期天,又报了,他们又来了,还是同一拨人来做流行病学调查,以及取样。我说,怎么又是你啊?他说区疾控就那么几个人,不是我是谁?
知识分子:他们来了几个人?
张继先:那天就来了好多,有区里的有市里的,还有省里的,我都没分清楚哪个是哪个。
知识分子:他们有问你详细情况吗?
张继先:我们专业不一样,他问不出来。我是搞临床的,他搞流行病,流行病学我也不懂。我们没办法交流。
知识分子:什么时候知道病*核酸序列的?
张继先:大家知道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年1月)7号还是8号吧。是官方途径知道的,医院跟我说的。
知识分子:当时是什么反应?
张继先:在这之前就反应完了,星期五(12月27日)我们已经开始弄,都按传染病的方面在做,(防护工作)宁可过,不可少。
星期五下午人家来做流行病学调查是全副武装的,N95的口罩,防护服,全有,搞得吓死人的。医院里要,他有,我们也应该有。医院说防护服没辙,口罩可以给。就给了N95的口罩。平常我们戴这种普通的口罩,星期五之后我们就开始戴N95的口罩。
星期天以后,我让人订了一批帆布的一次性手术衣。医院没有防护服,除了金银潭没几家会准备那玩意儿。
知识分子:您被称为“疫情上报第一人”、“吹哨人”,获得了记大功、推荐为全国劳模等奖励,您怎么看这些评价和奖励?
张继先:“吹哨人”,我觉得这个名字不好,表述不是很正规。你说第一上报人那倒是真的,这是实事求是的东西。给我的奖励很大,我真是有点受不起。我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因为我们做医生的职业习惯,该到哪里怎么做,都有一个程序性的东西。叫拉响警报的人,也倒是可以接受。
知识分子:虽然拉响了警报,但是真正传达到公众的时间有些延后了,会觉得这个有些遗憾吗?
张继先:也不能完全叫遗憾。毕竟它是个新发(疾病)。新发的东西要给人家一个认识的过程,只是说以后在科研上面更要强一些,搞快一点,可能会更好。
为何不能将华南海鲜作为流行病判断唯一标准知识分子:12月底您接到病人的时候已经意识到有人传人的风险,但直到1月20日正式向公众公布,这段期间是什么心态?
张继先:很焦虑,非常之焦虑,那不是一般的焦虑。官方的口径说不人传人,但实际上跟我们看的情况不一样啊。你不焦虑不着急(不可能)。在那之前我们已经在改造病房。因为这种格局是不能收传染病的,所以我们当时就搬到一楼去了。把一楼征用了。一天的功夫都收满了。还有病人要进来,进不来。
一层楼只有37张床。改造以后,位置就占住了。医生至少要值班室吧,还有医生护士的休息室、配药的地方。原来病房一层都可以47张床,现在只变成37张床,10间病房就不能用了。病房数量减少了。但是病人又那么多进不来,你说咋弄呢。
进一步改造才能收病人。我们是医院(注:新冠疫情早期,武汉一批医疗机构经改造后作为收治新冠肺炎疑似医院。医院自1月27日陆续投入使用,共可提供床位张)。
知识分子:床位有限的情况下,作为医生如何决策?
张继先:应该是尽量都收进来,轻点的可能是在家里。毕竟突然一下发生那么多病人,医院都被挤爆了。
那个(时间)点还有很多普通病人。医院一开始收病人的时候,还有-个普通病人,他们同样也需要照顾。你不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或者捡了西瓜丢了芝麻,两边都要搞。但是人手也只有那么多。
因为要改造,没有那么多床位,肯定要挤占其他的医疗资源。我们当初的做法就是,病人稍微好点,我们尽量劝病人出院。相当于把住院标准放松了。在以前的话肯定要病人好个九成,我才让病人走。我们现在好个七成,八成,就赶紧让病人走了。有些病人不愿意走,觉得万一在家里又复发了又来,又麻烦。但我还是尽量跟他做工作。你看我们现在这都是发烧病人,住在这里别人传染你了,又发烧了,不白治了。“连哄带骗”把病人骗走了。
知识分子:当时觉得跟病人沟通是一件比较有压力的事?
张继先:跟病人沟通要讲究艺术性。
知识分子:国务院和卫健委派了三批专家过来调研情况,您有接触到他们吗?
张继先:没有。没有到我们院里来。我知道他们来了,但他们没到我们这里来,我也没到他们那边去。
知识分子:您说过不要将华南海鲜市场作为判断标准,为什么作出这样的判断?
张继先:很明显,我们那里七个人三个不是华南海鲜的,四个是华南海鲜的,不能说都只有华南海鲜是一个点,其他的不是点。只是说没有找到源头。
知识分子:但是第一批专家来的时候,包括当时还没有出方案的时候,确诊不明原因的病*性肺炎要有华南海鲜市场接触史?(注:根据中国青年报报道,1月16日,国家卫健委发布了第一版“国家级”诊疗方案,制定了确诊标准。在此之前,武汉市卫健委的《不明原因的病*性肺炎入排标准》,要求患者“具备流行病学史和临床表现者”才能够纳入不明原因的病*性肺炎病例,其中流行病学史的四条,三条与华南海鲜市场有关,还有一条要与符合病例定义者共同生活、居住、学习、陪护、同病房的人员或未采取有效防护措施的诊疗、护理的医护人员。对于这一标准,据中国青年报采访的国家卫健委第一批专家组成员,国家卫健委一开始不知道这个标准的存在。)
张继先:这个东西是可变的,以临床医生判断为准。后来华南海鲜附近一片的人有症状,你说这些人不是(感染),那不可能啊。
知识分子:您自己有对源头的猜测和想法吗?
张继先:想不出来,我想破脑袋都没想出来。到现在我觉得没有一个人能知道源头到底在哪儿。
新冠治疗经验总结知识分子:从1月27日第四版新冠诊疗方案开始,糖皮质激素的使用指征做了调整,从“一般治疗”中删除,被列入“重症、危重症病例治疗”的措施。关于糖皮质激素的使用,有一些争议。您怎么看激素的使用?
张继先:我是赞成激素有效的。我觉得用激素可以治疗病人,只要把剂量和时间掌握好,对病人肯定是惠大于弊的。
激素有很大的风险,很大的副作用,这是很明显的。激素用的好当然是对病人有好处,用的不好是很麻烦的事情。3年SARS的时候很多用的大剂量,一天一千毫克的。很多人治疗以后股骨头坏死,留下终身残疾。我们现在没有用到那么大的量,不能大也不能少,控制他的体温,延缓炎症风暴,减轻肺间质水肿,这肯定是有效的。也没有发现那么严重的并发症、后遗症,所以我认为这个是非常有效的药物。(注:关于治疗新冠重型、危重型病例,国内外的诊疗方案都推荐了糖皮质激素,国内常用甲泼尼龙,国外常用地塞米松,对使用剂量均有要求。)
知识分子:您的救治工作以重症病人为主,有哪些重要的经验?
张继先:最重要的经验,是要怎么准确地判断病情,这就牵涉到业务能力的问题。准确地判断病人的病情情形,不能单纯靠实验室检查。实验室检查很重要,但不是唯一的标准。还要根据病人体检的检查结果。
知识分子:有些医生总结重症病人的病程三个星期,您自己的观察?
张继先:不一定。医院是什么程度,是一发病就来,还是待了几天再来。临床表现开始看,比如第一个病人,老头以神经系统表现,不表现为肺。老太太是表现为肺,发烧咳嗽,都不一样。还是有差异。
知识分子:目前您还在追踪新冠患者的康复情况吗?
张继先:之前看过的患者都在继续追踪。大部分都还好,少部分还是有些危险。有些人还是差一些。有心慌、气短症状,有脱发。国家对新冠康复这块也是投了很多钱,正在慢慢做。(长期后遗症)现在还不晓得。
对“活着”很珍惜知识分子:疫情中有什么事是现在想起来比较遗憾的?
张继先:有时候听到在一起(共事)的人,他们家里或是他自己得了病,觉得很伤心,我就想一定要搞清楚他是咋得上的。有的人问得出来,有的人也问不出来。只能是上下班的途中,或者接触了病人。无意中接触了谁,那谁知道啊。有时候看到很重的病人,你还不觉得很伤心,你平常很熟悉的人,人家得了病要快挂了,觉得悲催的很。
1月25日去世的(耳鼻喉科医生)梁武东是医院的职工。他退休了,医院上班。医院来看病,是我给他看的病。之后转到金银潭,他在那边死了。来的时候好好的人,到那儿几天就死了。我还在想是咋治的,一定想搞清楚,总结经验教训,怎么样把病人往活的方向治,最好不让他死。但那时候得不到他的治疗方案,也忙得稀里哗啦的。
有时候看到那些病人真的是可怜。他需要治,但又没床治,想帮他又帮不了。再看有些病人,家属送过来之后,他们对望的那种眼神,让你真是也很难受。
你别让我老回忆疫情中的事情,我真是不想回忆。我觉得(医护人员)每个人心态都有变化。我就不愿意回忆过去。你们这些记者一来问,问得很心烦。你不去想就只当这个事情忘了。虽然这个事情忘不掉。就人类历史来讲,这个事情肯定过不去,但我就不愿意总是去揭那块伤疤。
知识分子:就算跟家人也不会讲?
张继先:不谈,我在家里跟家人也不谈这些方面的事情,谈一些其他方面的,啥事情都谈就是不想谈这些事情。跟同事也不谈,只谈现在和将来,不谈过去。谈过去也要把这一段时间跳过去,之前的事情可以谈。
知识分子:现在还会有比较脆弱的时候吗?
张继先:医师节不是还要说抗疫的故事吗。听到人家的那些东西,想到当初那个状态就还是有些忍不住。那个时候真的是很艰难,但是真的不愿意再过多地回忆。
知识分子:疫情中,医院也发生过患者因为住不到床位,持刀威胁医护人员的情况。您怎么看疫情后的医患关系?
张继先:那肯定是有的,发疯要住院的啥事情都做的出来。他为了求生,也是迫不得已。他只想活,采取的行动有些过激,能理解,但是我也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因为你不能威胁别人来自己生存。所以怎么样看待人生,怎么样看待死亡,国人还差很大一截教育。你不能把你的活建立在别人的死之上。
中国人把命看得过于重,老外把命看得过于轻,他要求自由,不愿意戴口罩,死就死了。国人吓得要死,一听到自己得病,吓都吓死了,这种情况也有。把问题看得太重,太可怕了,不能正确对待。医生也不是万能的,也有使劲全身力气救不活的。愿望是好的,但不是有好的愿望就一定有那么好的结果。这次有新冠肺移植,有三个人做了肺移植,大部分人都死了。你说医生没尽力?我尽了力但是达不到目的,你说怎么办呢。
医生肯定是任何人都离不开的,每个人都需要。生老病死。医院,医院里死。医生这个职业是陪伴着人的一生走过来的。这个职业也很神圣。但实际上在中国,医患关系是很差的,老不尊重我们,老说我们。这个事件以后,有些人对医生的看法有些改变,但我不知道这种改变能够持续多久。希望他们能永远记得我们这个好,永远不要把矛头对准我们。
知识分子:这次经历给个人带来哪些变化?
张继先:对“活着”很珍惜。活着还是好。那么多人,不管有名没名,有钱没钱,生了病都一样,都是病人。活着就是胜利。新冠的经历和之前接触病重的病人不一样,那还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没有认识的那么深刻。这次太短暂了,一下子你周边的熟悉的看得见的那些(人),前两天是好的,后两天就不行了。能活着就是命大。什么都是浮云,都是身外之物。不要那么积极抢着,争这个争那个有什么意思。
这个事情在中国的历史上都是浓重的一笔。这个浓重不是褒义词也不是贬义词,它就是一个事件而已。但是对人的影响,对人类的影响,对整个世界的影响,因为这个事情改变了很多。这是没办法改变的东西,你只能是接受它。
参考链接:
1.第医院陆续投入使用(附完整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