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还未痊愈,但某些时刻,在这些十五六岁的女孩身上已难以看到生病的痕迹。
比如,贺关关和谭妍到文蕾家,偷偷带来三罐冰雪碧,三个女孩在房间里“噗”地打开拉环,见面的时候只剩下开心。年8月,湖南省桃江县第四中学(下称桃江四中)爆发结核病聚集性疫情,她们无一幸免。11个月后,讲起自己座位周围谁生病了,她们神情轻松。贺关关穿着白色蕾丝裙和镂花皮鞋,烫发,还站起来模仿班主任易跃新走路——腆着肚子昂着头,睥睨四周。
她们都就读于桃江四中班,并被集中确诊肺结核。
将近一年的治疗、问责、争吵后,事情尚未结束。大部分学生重新回校并参加高考,仍有“15人左右放弃”。其中包括她们三人。
“在四中你有什么?你什么都没有。”贺关关说。
人生已经把握不住了
这是高考结束第11天,贺关关还需服药三个月做复查;文蕾右上肺的空洞依旧可见,最近一次复查中新增了三种药物;由于过敏,谭妍仍在不断试药。真正开心的时刻,并不太多。
“跟她们待在一起的时候就还好,就是不能一个人待着。”独自待着时,文蕾会想很多,“我这辈子都想不通,为什么要耽误这一年。”
家长们聚在一起,发现孩子越来越不爱出门,并且脾气暴躁,提醒吃饭、吃药、散步,都会引发争吵。
年4月,文蕾因为“按时按克”吃药的问题又和父亲文永良吵起来。她收拾了几件衣服,离家出走,在街上的快餐店做收银,每天早中晚有时间看点书,一个多月没有回家。
文蕾与父亲之间最大的矛盾在学业上。父亲希望女儿在家痊愈后再继续学业,也就是说放弃今年高考,复读一年。文蕾一度抗拒复读,“道理我都知道,我真的经常跟别的人说复读一年没关系。但是我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我觉得挺不甘心的”。
17年来,她的人生一直按部就班,也习惯了这种主控权。但现在她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已经把握不住了。”药物的作用导致她神经衰弱,控制不了情绪,也无法调整心态。
文永良打听到女儿晚上八点下班,就在八点到九点之间开车到她住处看一眼,停在楼下望一眼窗户的灯是不是亮着,他就回家。
女儿离家出走后的一个多月时间,文永良常坐在屋门前的小竹椅上,两层楼的屋子大门紧闭,像只巨大的眼睛盯着他。这压力让文永良很不舒服。事情已经持续了十个月,屋子周围、行程安排上,总会出现几双盯着他的眼睛。文永良说,前段时间他们做了一批马甲,黑底白字写着“湖南省桃江县第四中学班被传染肺结核学生家长”,刚寄放到一个家长那里,凌晨三点连衣服带人都被带走,并追查印衣服的人,那天下着很大的雨。
他每天只睡两个小时,头发全白了,虽然染过,但长出来的胡须泛白。
高考当天,文蕾凌晨三点才睡着,没吃早饭,文永良开车送她去考场。站在考场铁栅栏门口,文蕾眼前一黑,不得不放弃高考。她心理压力大,“害怕他们拿很异样的眼光看我,也怕以前的同学跑来问,你怎么来考试啊。”她很怕跟别人提起这件事情。
整整一年没有系统复习过了。“就想反正也考不好,算了吧,不要丢人了。”文蕾说,“毕竟考过了复读跟没有考休学复读,那是不一样的概念。”
回家后,她待在自己房间里,一整天没吃东西。
疫病爆发前,文蕾想考一本院校湖南中医药大学。桃江四中的生源大多来自附近村镇,考大学是他们改变命运的一次机会。文蕾读书时,教室横梁上写着10个字——今朝勤学苦,明日跃龙门。
正在备战高考的A班,教室内多处座位空缺。
疫病最重的班,是桃江四中建校以来第个班级,是同届15个班级里唯一的文科优生班。班内不成文的规定是,成绩好的大多坐前三四排,教室后半部分除了成绩偏中下的,还有“班主任不喜欢的”。
四中以严格出名,下课时学生基本都待在教室里,“连上厕所都要被骂”。班学生最难熬的一次补课,是在高一暑假。教室租在校外一间药房的楼上,30余平方米挤下个人,只有一扇朝里开的窗户。唯一的过道和窗户外,都坐着听课的学生,教室后面的学生上厕所要踩着桌子出去。初期教室里没有空调,热得像桑拿房,最后学生集资买了一台。
他们只有这条路。不止一次,班主任易跃新表扬一位男生带病上课。得知有人患病后,英语老师让大家戴口罩,易跃新觉得影响不好。文蕾记得,他让学生摘下口罩的那个晚上,说过一句“不要把你们的命看得那么金贵”。
四中还有一套筛考机制,每次月考、段考等考试后,优生班末位几名与常规班前几名交换。筛考淘汰的学生需要自己去联系班级。“不走的话三天之后桌子都扔出去。”文永良说,文蕾有一次要被淘汰,准备了一个红包,请易跃新吃了顿饭,把文蕾留在了班。实际上,真正由于筛考转班的学生不多。
桃江四中学校横幅。
带病上课的男生是聂小珊同桌,年2月,她看到同桌吃药——药每次要吃时从书包里摸出来,是治疗肺结核的药。这是班第一次知道有同学得了肺结核,同班学生及家长认定,校方知悉此事。
桃江四中前校长杨宇回忆,年8月之前,患病学生及家长都未曾明确提出过确诊肺结核一事。学生请假事由多为“胃病”“肺炎”等,杨宇曾向媒体出示一条家长请假短信:老师您好,xxx上午一直肚子疼得厉害,医院。因为她一个月要去拿一次药,然后回班级就可以了。
截至目前,他们拒绝关于此事再做回应。那场肺结核疫病,事情至今是罗生门。疾控中心、学校、家长和学生三方各执一词,进入了漫长拉锯战。
“学生”被改成了“工人”
起初,人们只知道8月10日至19日,疾控部门对班进行了4次筛查。时隔三个月后的通报称,“至11月17日,已发现肺结核确诊病例29例、疑似病例5例,预防性服药38例”。但在学生自主统计的名单中,人数达到了75人,其中53例来自班。
一周后,官方数据更新为“桃江县第四中学共报告肺结核确诊病例81例、疑似病例7例。桃江县职业中专学校共报告肺结核确诊病例9例、疑似病例3例”。
湖南省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公开疫情数据。
一部分家长聘请了律师,在继续寻求信息公开。年年初,寄到湖南省卫计委的申请书在2月8日得到回复。先是坏消息:建议向益阳市卫计局申请信息公开。2月28日,益阳市卫计局答复无权公开信息。4月,桃江县卫计局也表示无权公开。
终于得到省卫计委回复时,家长们发现答复上这样写:年8月19日,根据桃江县疾控中心在国家卫生计生委“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管理信息系统”报告桃江县第四中学结核病疫情,认定为突发公共卫生事件。9月25日在该信息系统中,报告桃江县第四中学累计发现29例肺结核病例和1例疑似病例。
事情又回到了原点。
桃江县疾控中心开具的病例证明。
年8月之后,文永良没再工作,积蓄都用来给文蕾看病。文蕾吃了两个月的药后,他打算继续出去打工。医院的CT诊断报告单显示:吸收减少,空洞基本消失。他很高兴,联系了工友打算把女儿安顿好就走。临走前夜,文永良又放弃,“不能扔下她不管”。
6个月一个疗程后,他们医院,医生诊断肺部仍有空洞,还需吃一年药。年6月初,再去复查,CT影像描述为“局部病灶内可见小空洞影”。
家长们陆续发现,桃江本地医院检测结果,医院不同。
“我很气愤。”文永良有种抗争到底的硬派作风。镇长代领了补助金,他没有拿,“为什么代我签字,我都不知道什么名目为什么代表我”。
不明白的事情还有很多,为什么在《..结核病发病情况统计表》中,谭妍并没有被登记?为什么在8月21日登记的中国结核病防治规划病案记录中,有两位学生的登记号相差号,即当天至少有人到疾控中心登记,而省卫计委的通报中确诊与疑似总数不过?为什么写了复学的男生从来没有休过学?医院诊断结果出入这么大?
医院医院感染科(十五病室)并未就这些事情做出回应,科室联系人李益以“没有时间”为由拒绝了采访。
年11月21日,疫病爆发3个多月后,国家卫计委、湖南省卫计委曾将其定性为“一起聚集性肺结核公共卫生事件”。此前,中共湖南益阳桃江县委、桃江县人民政府网站发布通报详述疫病发生过程:“年1月24日,1名患者以工人身份在桃江县疾控中心结核门诊确诊为肺结核,接受规范抗结核治疗后治愈出院。年2月至7月,先后有5名患者分别以工人、农民身份在桃江县疾控中心确诊为肺结核。”
患病学生的病案记录。
年12月,一位患病学生母亲去疾控中心复印了孩子的病案记录,看到有一栏被修改。她不识字,拿着和别人的病案一比,才知道职业那一栏写了“工人”,原先被划掉的那两个字是“学生”。
“人在屋檐下”
在早期维权过程中,聂小珊和母亲陈雅娟是相对激进的两位。
陈雅娟一直在带聂小珊上课看病。她曾把女儿寄在姐姐家里,坐了七个小时高铁从长沙到北京反映情况,“天冷得要死”。陈雅娟没有稳定工作,依靠丈夫每月打到卡里的元,在学校附近租房陪读。女儿得病后,丈夫说,你在学校带女儿,带了一个肺结核回来。
正月初八,休学半年后,聂小珊决定复学。她是艺术生,错过艺考单纯靠文化课,难度不小。但家里经济情况不好,艺考已经花了数万,如果能考上最好,如果不能,她不知道有没有希望再走艺考的路。
聂小珊没去班,选择了学校专门为肺结核学生开的A班。A班教室在科技楼三楼,整幢楼只有这一个上课的教室,前后门口各放了一个盛着石灰的绿色小塑料桶用来吐痰。A班人数多时二三十人,少则五六人,学习氛围也不浓厚。有一次,聂小珊有事去教学楼找同学,路过原班,“就是离开了才知道有多优秀这个感觉”。
她不去原班是因为易跃新。陈雅娟想不通女儿为什么不喜欢班主任,她曾接到易跃新电话,说聂小珊是班上没挨过骂的三个学生中的一个。
聂小珊没有告诉母亲,学校给在家治疗的学生开通课程直播后,她听到易跃新指名说她和另一位同学带头搞鬼,奉劝其他同学不要去闹。聂小珊没有反应,听完了一整节历史直播课,“习惯了,他就是这样的”。
聂小珊复学后,母亲就几乎不再维权,她顾忌学校老师对女儿的看法。“只要她开心就行,其他一切我都不过问。”陈雅娟一再强调,“我们只希望政府给我们解决问题。”
从班转班的一位患病学生,一度担心自己会死,也要去维权,但多次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单独谈话。
“人在屋檐下,不可不低头。”这位学生补充了一句。
面对这场突如其来却又漫长的集体疫情,无论考生还是家长,都在无尽的挣扎和维权拉锯战中疲态尽显;而很多处世哲学,譬如“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开始慢慢显露出作用来。
年9月底,学校已经开学一个月,在没有收到任何医药费用报销和复学安排的情况下,家长们讨论并拟定了一份“要求书”,42个人签字并按了手印。“要求书”提到,“给予每位被感染学生提前预支5万元”“学校统一制定复学计划”“所有被感染学生要求在参加年高考后,在总分数上加30分,并且要求在省内一本大学随机就读”。
当时,人们对“要求书”中的一些内容颇有微词。这些要求的根据是年桃江四中的升学率,文科优生班一本上线76.7%,二本上线98.4%,意味着百人左右的班级最多2人没有考上二本。
“家长们觉得我们的成绩很好,但是我们的成绩没有那么好,我妈妈说我可以上重本,但是我没得这个病可能就上一本,要很努力才能上重本吧。”谭妍看起来总是乐呵呵的。她的肺结核引发了盆腔结核、肠结核,过敏最严重的时候浑身发满红疹,烧得意识模糊,医院下过病危通知书。生病吃药使她的体重轻了30斤又重了40斤。
谭妍中考没考好,但好胜心强,初中、高中都不愉快,因此对大学充满期待。她想考武汉大学,成为大学老师。“努力就好了。人生就是这样嘛,过去了嘛,有什么嘛。”
患病学生的治疗药物。
“要求书”拟定的两个月后,11月19日,桃江县人民政府召开新闻发布会,提到患病学生所有门诊、住院治疗费用按医保部分报销后,剩余部分由县政府统筹解决”,“对服药治疗6个月、9个月的学生分别救助元、元,免除今年复学学生的学费和校内住宿费,在校就餐的学生每人每月补助元;免除今年因病休学、明年继续在桃江四中学习的学生学费;医院就诊的,报销诊断费用”。
并不是所有家长都对补助措施满意。桃江四中的贴吧因为肺结核事件一时活跃起来,里面有帖子讲学生和家长趁火打劫,学校老师发文说“这是要毁掉四中”。文蕾的微博下有学弟学妹留言:你就是想红吧。
被逼急了,文蕾有时候想:我就从四中楼上跳下去,让你们看看我是怎么死的。
年6月底,家长维权群里拟出一份最新诉求,主要包括追责、报销、医疗保障和学生升学就业保障。这次是8个家长签字。
“有的家长等着你们维权,坐享其成,听部分家长说,政府有人跟他们说过,你们不要去闹,到时候补偿都是一样的。他们就真的不去了。”文永良抱怨,家长们逐渐分成了律师派、上访派和中立派,目前活跃的只有律师派。
班有个家长群,“群里就像死了人,极少再有人说话”。
一切都很渺茫
高考结束后,文蕾收到同学彭子琦的消息,说自己很难过。
班的教室里,不上课学生的书桌已经被搬走。6月5日晚自习,彭子琦去拿毕业证书,就十分钟,从班教室路过时,她看到教室里同学看她的眼神,就和当时她坐在里面张望陌生人的眼神一样,她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了。
在家复习的一年,彭子琦经常一个人在房间里坐一天。学校装了直播摄像头后,有时候看到同班同学在那里玩,她就发呆。她有时候觉得很慌张,想着能不复读最好不复读,但又感觉自己脑袋里“什么都没有”。
6月6日,高考生将坐车前往考点。出发前,学生回教室开会,彭子琦一个人站在操场上帮他们看箱子。她不归于班,也不归于A班,学校没有给她安排座位。老师给她找了一辆车结果发现人满了,自己班的人都坐不下,她又站在那堆箱子中间好久。
“我巴不得马上拿着东西就回去,我不考了。”彭子琦叹气,“反正我觉得这一年过得好辛苦。”
桃江四中校门口的小街从西南往东北,这条几乎由四中学生养活的街两边,站满了送行人群。陈雅娟去过两届送行,校门口的鞭炮一点燃,53辆车载着考生开出来,全部开完需要8分钟,A班的学生全在最后一辆车上。陈雅娟站在那里忽然想放声哭,“这些孩子这样子走过来,这么个生病的身体去高考”。
今年因肺结核病放弃参加高考的学生。
被发现之前,疫病的蔓延持续了至少14个月。在大多数人还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征兆已经显露。
高一考试时,有人看到班里一个男生咳得脸色发白。高二期末考试时,谭妍觉得很热,上楼喘不过气,胸闷,小便腹痛两周,她以为是感冒,因为要考试没去检查,瘦下来30斤。聂小珊则一个月瘦了10多斤。
年7月10日晚自习后,班里有男生去操场跑步,被人撞了一下开始吐血。连夜送去检查后,男生再没有回来上课,他座位上的东西都被搬走,位置空出来不久又被其他同学坐过去。
8月6日,暑假补课开始,三个男生和易跃新谈话后回家。过了几天,学校派了背农药喷雾桶的消毒人员,每天早中晚来教室喷消毒液。那段时间,流传禽流感泛滥,数学老师和易跃新告诉学生们要买点板蓝根。
筛查刚开始时,文永良接到易跃新的电话。对方告诉他,孩子有点轻微感染,但班里确认肺结核的只有六七个,不用担心。
到了8月18日下午第五节数学课时,班提前放假了。他们从U型的教学楼中间成群走过,栏杆旁站满了人,全校都看着他们欢天喜地地回家。此后,他们有人再也没有回到这里备战高考。
一年之后,年6月24日,湖南省高考分数线提前两天公布。这五位应届毕业生中,无论参加高考的两人,还是未参加高考的三个人,现在看来一切都很渺茫。
“我现在都不想呆在家。我会想考完之后快点离开这边,快点离开这个地方。希望这次能够直接就走。”彭子琦说,“但是我知道可能性很小。”(文中学生及家长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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