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结核病论坛

首页 » 常识 » 问答 » 六十年前,我在家抗疫一年
TUhjnbcbe - 2021/7/23 0:44:00
六十年前,我在家抗疫一年作者:陆耀文

两年级,上了8天的课,忽然咳嗽、发烧起来。一查,肺结核。

肺结核是我家的家族病。二叔是这个病,解放初去世了,那时,肺结核特效药还没普及。然后是五叔、大孃孃,轮到我,我们家有四个人得了这个病。以前对肺结核没什么防护意识,加上营养不良,身体抵抗力就差,很容易传染上。

开始的那一段时间,人是迷迷糊糊的,大概跟一直发低烧有关。躺在床上,哪儿也不去,什么也不做,静养。大人说什么我就听什么,一般来说,我是很听话的。

在床上,眼睛所见,只是四周的墙和天花板。

墙是彩印的,底子是浅蓝色,印了深蓝色的圣诞老人身背降落伞的图案。

窗框、门框是苹果绿的,这在40年代的上海,大概是标配。文字描写没留意,几部49年前的上海做背景的电影,都有我家一式一样的门框。

墙的高处,装有画镜线,天花板与墙的交接处是石膏花线,天花板中间是一圈圈石膏同心圆,没有吊灯也没有吊扇,只有不解风情的一个日光灯,横在旁边。

靠西边的墙,上面有个圆洞,套了一个筒状的铁盖子。是通风管道室内出口,有些人家装了壁炉,就从这里出气。

3楼大概漏过水,天花板上满是水迹,斑斑驳驳。这斑斓万状的天花板,就是我每天参详万物的功课。看看这个像鲨鱼,那边一个有点像穿着蓑衣的渔夫。烧得迷糊的时候,满天花板都是伸出爪牙要吃人的魔*。

治疗,主要是吃雷米封这只药,现在叫异烟肼,比较便宜。针剂青霉素、链霉素就贵了,进口青霉素16块钱一瓶打两天。

大概,医院打针太麻烦了,就去麻烦邻居。弄堂里有两个私人诊所,17号的顾守昌医师和19号的包子文医师,是我们家几十年的老邻居,我们兄弟姐妹生病,从来不收诊金,只收一点药费。于是,轮流着来,一个礼拜顾家,一个礼拜包家。时间一长,就觉得太麻烦人家了。妈妈知道,弄堂里有几家主妇会打针,就去商量。都答应了,就排进值班表。哪一家,太太叫什么,现在都记不得了。只记得,这几个家庭主妇都和包医生的太太一样,一直笑眯眯的,富态慈祥。

妈妈找了一些土方子。先是生吃大蒜头,每天清早要吃两三瓣蒜,一个个吞下去。吃了大概两个星期,一天早上,蒜头没有吞好,梗在食管里下不去,一下子把胃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吞蒜头的治疗,这就放弃了。到现在,我也没想明白,为什么蒜头要囫囵吞下去,弄碎不行吗?

吃衣胞,我倒是很喜欢。妈妈没有说这是什么,只说是肉,营养很好。我不管,清炖也好,红烧也好,只觉得好吃。吃口跟夹心牛肉差不多,只是里面多了几根管子。

好点了,不迷糊了,就起来趴在小窗口远望。隔壁是税务局的花园,满园的花草树木,天天不一样。

花园中间长着一棵桑树,高大,荫盖如云。我能起来瞭望时,树叶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剩了树顶上零散的几片。

窗沿上有一个蚂蚁,想起没生病前怎么作弄蚂蚁的。用一粒饭米引来一群蚂蚁,然后拿走饭粒,蚂蚁乱窜,到处找,会引出一大群。又在另一个窗台发现一群蚂蚁,好像是另一个窝的。就拿饭粒引它们碰头,两伙蚂蚁碰到一起,果然,激烈的战斗就开始了。饭粒的效果差一点,打得久了双方都会撤兵。要是有毛豆里面的虫子,那哪边都不会放弃。真是千*万马逐鹿窗沿,打得难分难解,尸横遍野。

我家窗户两边是小窗,中间是两扇大窗,窗沿是连在一起的,蚂蚁格斗场在中间。大窗平时不开,我要操纵蚂蚁作战,就得打开大窗。我人下半身趴在窗台边的桌子上,上半身趴在窗台上,常常看得带劲,忘乎所以。后来,对面的邻居告诉我妈妈,说你家小孩这样很危险。

最危险的一次,是用消*酒精烧东西,烧什么记不得了,只记得火快熄灭了,拿瓶子往上面加酒精。“噗”一声,残火把瓶子里的酒精点着了,瓶口冒出蓝色的火。我以为瓶子快爆炸了,想也没想,立刻把瓶子朝窗外一扔。只听到酒精瓶在一楼天井的地上摔碎了,心想,酒精一定把天井两边的木板房烧着了,这下完了。头伸出窗户外面,仔细看了十分钟,才确定瓶子碎了,酒精流了出来,但火苗没了,不管是红色还是蓝色的。心想,到了晚上,一楼客堂间的叶家老伯伯回来了,最多说,怎么把瓶子随便往下面扔?

妈妈原来没有工作,58年大跃进的时候,家庭妇女都参加了工作,妈妈到了糖果厂。我生病了,总盼妈妈回来,会不会带一点碎糖块或者一小叠糯米糖纸给我吃?

我一个人在家,妈妈担心得不得了,以为我有多痛苦,多难受。实际上,我已经饱受社交风霜的打击,躲避与同龄小朋友的来往,一个人孤独惯了。

“柴污出”,上海话的意思,是指把大便拉在身上。我开始有记忆,这侮辱人的三个字就一直伴随着我。

5岁的时候,我上了幼儿园,是我最早的记忆。

幼儿园的具体情景想不起来多少了,也就是唱歌、画画、操场上玩,吃了午饭睡觉,睡觉起来吃几块饼干,然后就排着队在长长的过道上等,等好长时间,家长才来接。

有一天,睡过午觉,我忽然要大便,但不敢跟老师说。我是想已经到下午了,快回家了,就忍一忍吧。这一忍就没有忍住,拉在身上了。这两句话好讲,这忍的矛盾、纠结无比痛苦,不是那种胆小慎微、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体会不了。过了一会儿,有小朋友说臭、臭,老师过来看,我就哇一声大哭起来。妈妈告诉我,那天是自己手提着包着屎的裤子,光着屁股出来的。

第二天,就有小朋友指着我说:“柴污出,柴污出。”羞愧得要死,但也没有办法,好在小朋友过几天就忘了,但我可没忘。

很快就到了年的夏天,我上小学了。照道理,我应该再过一年才能上学。那一年正是大跃进,我提早一年和比我大一岁的小孩一起上了学。

人说吃一亏长一智,但是那种内心猥琐,万事犹豫、躲避,抱着侥幸心理的人,是很难做出改变的。我又一次在课堂上把大便拉在裤子上了,当班老师正好是我邻居,因为教室离家很近,她匆匆地把我送回家,又回去上课。

这下好,“柴污出”一下子叫出名了。我的同学全是一条弄堂里的邻居,在学校里面叫,回到家走进走出也叫。我只好除了上课,其他什么活动都不参加,跟同学没有任何接触。什么自尊都没有,只想躲起来。一本小书,啃着大拇指,能看半天。看完一本又一本,一天能借来好多本。到我家的人,都对我妈夸我:“倷大儿子心向老好额,也不出去白相。”

后来看心理学的书,说童年遭受侮辱和压抑,容易形成人格的扭曲,甚至产生反社会倾向。心想,我在现实社会中顺利成长,从没有出格、反常的言行,真是一个奇迹。至于负面影响有没有,很难说。性格内向,寡言少语,不喜欢出头露面,也许就是小时候过分孤独的后果。

所以,生病了,正好可以躲避同学的欺辱。一个人睡在床上,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可妈妈不知道这个怪小孩的心理状态,实在放心不下,她只好放弃了糖果厂的工作,回来进了里弄生产组,还是外包工的那种,就是接点活回来,在家自己干。

那年是年,正是自然灾害开始的时候,食品非常短缺。我生肺结核,医生开出证明,可以到菜场买一点营养餐,一些少得可怜的肉类和豆制品。妈妈还得想方设法,买一点有营养的东西来给我吃。最要命的是,每天要打的进口青霉素奇贵。我爸爸是教师,只有自己的公费医疗,家人生病是管不到的。爸妈工资又不高,家里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我们家原先是有一整套红木家具的,我生病前,已经卖了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个大衣橱。没办法,也只好卖了。家里真是徒有四壁,除了两个床,一个桌子几个凳子,全家人换洗衣服放在床上,换季衣物就放在一个木箱里。我和大姐,偷偷地去了旧货店,去悼念还没找到下家的大橱,暗暗下决心,长大以后一定要把这个大橱再买回来。

这时候,已经是春天。花园里的桑树抽出了新枝条,接着,开花,青青的桑葚变成了红色,又变成了黑色。我视力很好,能看出桑葚是一个个小果子聚合而成的。

待桑葚掉落一地,我的X光透视显示,我健康了,清修结束了。

我去了一个新学校。很差,教室是借用的,老师是临时的,但我非常高兴,没有一个同学知道我的生平往事。

大橱换得多元,后来,爸爸从这钱里,抽了一点,去买了一个二手的相机,从此开始了自己冲洗照片的兴趣爱好。

他不舍得买正品胶卷,次品胶卷里有霉点,拍的照片总是白斑点点。我那段生活记忆也是那样,灰白驳杂,一块明亮,一块模糊。

陆耀文,52年上海出生,插队九年半,78年考入南京师范大学,做中学教师至退休。

长按左边
1
查看完整版本: 六十年前,我在家抗疫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