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上下人多事杂,时常也有人染病。公侯之家,医院的医生来看病。最常来的两位是王太医和张太医,此外还有一位鲍太医曾经给黛玉开过方子,似乎效果不佳。
这些太医中,水平最高的是王济仁,他的叔祖名叫王君效,医院正堂,也就是院长,所以家学渊源,每次有人生病,若赶上他来治,似乎都是医效不错。
然而,还有一位太医,只出现过两次,但其存在感却比别的医生都强得多,这就是胡君荣医生。虽然名字里也跟老院长一样,带个“君”字,这位胡医生却是个庸医,庸便庸吧,还盲目自信,老开猛药。
胡庸医第一次出场是去怡红院出诊。当时袭人回家探母,晴雯跟宝玉和麝月寒夜玩闹导致感冒发烧。
至次日起来,晴雯果觉有些鼻塞声重,懒怠动弹。
宝玉道:“快不要声张!太太知道,又叫你搬了家去养息。家去虽好,到底冷些,不如在这里。你就在里间屋里躺着,我叫人请了大夫,悄悄的从后门来瞧瞧就是了。”
晴雯道:“虽如此说,你到底要告诉大奶奶一声儿,不然一时大夫来了,人问起来,怎么说呢?”
宝玉听了有理,便唤一个老嬷嬷吩咐道:“你回大奶奶去,就说晴雯白冷着了些,不是什么大病。袭人又不在家,他若家去养病,这里更没有人了。传一个大夫,悄悄的从后门进来瞧瞧,别回太太罢了。”
老嬷嬷去了半日,来回说:“大奶奶知道了,说两剂药吃好了便罢,若不好时,还是出去为是。如今时气不好,恐沾带了别人事小,姑娘们的身子要紧的。”
晴雯睡在暖阁里,只管咳嗽,听了这话,气的喊道:“我那里就害瘟病了,只怕过了人!我离了这里,看你们这一辈子都别头疼脑热的。”
大丫鬟生病请医生,在大观园绝非首次,第十九回袭人“良宵解语”之后,就感冒发烧了,宝玉还禀告贾母,请医开药,然后在宝玉房内养病。其间并无波折,偏偏到了晴雯这里,就被要求送回家去。
这原因,一是因为李纨本身怕事不敢做主,二是因为晴雯地位不如袭人(月钱一吊和一两的差别)。而晴雯最恨的就是要她离开怡红院,所以一听此言,就气得病情加重。
偏巧的是,连这次请来的太医也是个新手。
人回大夫来了。宝玉便走过来,避在书架之后。只见两三个后门口的老嬷嬷带了一个大夫进来。这里的丫鬟都回避了,有三四个老嬷嬷放下暖阁上的大红绣幔,晴雯从幔中单伸出手去。
那大夫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的痕迹,便忙回过头来。
有一个老嬷嬷忙拿了一块手帕掩了。
那大夫方诊了一回脉,起身到外间,向嬷嬷们说道:“小姐的症是外感内滞,近日时气不好,竟算是个小伤寒。幸亏是小姐素日饮食有限,风寒也不大,不过是血气原弱,偶然沾带了些,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说着,便又随婆子们出去。
彼时,李纨已遣人知会过后门上的人及各处丫鬟回避,那大夫只见了园中的景致,并不曾见一女子。一时出了园门,就在守园门的小厮们的班房内坐了,开了药方。
老嬷嬷道:“你老且别去,我们小爷罗唆,恐怕还有话说。”
大夫忙道:“方才不是小姐,是位爷不成?那屋子竟是绣房一样,又是放下幔子来的,如何是位爷呢?”
老嬷嬷悄悄笑道:“我的老爷,怪道小厮们才说今儿请了一位新大夫来了,真不知我们家的事。那屋子是我们小哥儿的,那人是他屋里的丫头,倒是个大姐,那里的小姐?若是小姐的绣房,小姐病了,你那么容易就进去了?”
晴雯看病的阵仗不小,因为有医生来,园内女子皆回避,使其“不曾见一女子”,也许胡医生本来有所期待,现实未免令他失望。屋内有三四个老嬷嬷伺候晴雯看病,晴雯的花容月貌都隐藏在大红绣幔之后,只有玉手伸出来供诊脉,那金凤花染的通红的两根指甲足有三寸长。吓得胡医生赶紧回头不敢多看,还得老嬷嬷用手帕掩了才能号脉。一只手就把医生吓成这样,要是见了本人,还不得当场昏厥?这样的美貌和架势,难免胡医生误以为她是个小姐。
胡医生第二次出诊是去看尤二姐。
进来诊脉看了,说是经水不调,全要大补。
贾琏便说:“已是三月庚信不行,又常作呕酸,恐是胎气。”
胡君荣听了,复又命老婆子们请出手来再看看。
尤二姐少不得又从帐内伸出手来。
胡君荣又诊了半日,说:“若论胎气,肝脉自应洪大。然木盛则生火,经水不调亦皆因由肝木所致。医生要大胆,须得请奶奶将金面略露露,医生观观气色,方敢下药。”
贾琏无法,只得命将帐子掀起一缝,尤二姐露出脸来。胡君荣一见,*魄如飞上九天,通身麻木,一无所知。
一时掩了帐子,贾琏就陪他出来,问是如何。
胡太医道:“不是胎气,只是迂血凝结。如今只以下迂血通经脉要紧。”于是写了一方,作辞而去。
贾琏命人送了药礼,抓了药来,调服下去。只半夜,尤二姐腹痛不止,谁知竟将一个已成形的男胎打了下来。于是血行不止,二姐就昏迷过去。贾琏闻知,大骂胡君荣。一面再遣人去请医调治,一面命人去打告胡君荣。
胡君荣听了,早已卷包逃走。
这里太医便说:“本来气血生成亏弱,受胎以来,想是着了些气恼,郁结于中。这位先生擅用虎狼之剂,如今大人元气十分伤其八九,一时难保就愈。煎丸二药并行,还要一些闲言闲事不闻,庶可望好。”说毕而去。急的贾琏查是谁请了姓胡的来,一时查了出来,便打了半死。
胡君荣见到尤二姐的美貌,立刻“*魄如飞上九天,通身麻木,一无所知”。
电视剧里的胡君荣都是找了长胡子老先生来扮演,其实从他这副世故不深,一见美女就慌神儿的表现,倒更像是贾瑞那种穷酸未娶的大龄男青年。
医院的医生,水平都不低。胡君荣的“庸”也只是相对其他太医而言。
袭人感冒时,太医诊断说,“不过偶感风寒,吃一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
胡君荣对晴雯的诊断也类似:“外感内滞,近日时气不好,竟算是个小伤寒。幸亏是小姐素日饮食有限,风寒也不大,不过是血气原弱,偶然沾带了些,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
晴雯感冒又上火,所以这外感内滞的判断还是合理的,晴雯平日爱吃豆腐皮包子,面筋炒芦蒿这些清淡菜式,自然也是“饮食有限”。
所以,胡医生的诊断没有大错,只是他在用药上喜欢大破大立,给晴雯这样的娇弱少女开了带有紫苏,桔梗,防风,荆芥,枳实,麻*等猛药的方子。好在宝玉杂学旁收兼通医理,觉得这个医生不可靠,就没用这个方子。
而尤二姐就没用这么幸运了。
胡君荣把尤二姐妊娠误判作月经不调,并且按照他的习惯,再次开了虎狼之药,望闻问切的望不但未能有助于纠正他的误判,反而令他失去了正常人的感官能力。色令智昏。
很多人以为胡君荣是被凤姐收买来谋杀尤二姐的,可是,从前文铺垫来看,胡庸医的人设完全对得上他对尤二姐的误诊,只能说,老天爷故意派胡医生来助凤姐一臂之力。
晴雯幸运,是因为她的男人是情深意重细心体贴知识渊博的宝玉,能帮她避免庸医之祸。
尤二姐的不幸是因为她的男人贾琏只是一个纨绔子弟,对她的健康并不真正在意,也懒得为她多花心思。尤二姐死后,记得她周年祭的竟然是情敌王熙凤,而不是“誓同生死”的贾琏。
出场只有两次的胡君荣,已然验证了什么是渣男的成色。
尤二姐流产之后,胡君荣避祸逃走,算是完成了他在书中的使命。
虽然他只看过两个病人,却对剧情推动作用极大。他所看过的两个病人都是绝色佳人,而且分别是荣国府两个少爷的心上人,更惊人的是,虽然两个美人都不曾被他直接害死,但她们的官方宣布死因却是完全雷同:女儿痨。
“女儿痨”就是女性青春期结核病。
晴雯的病,是那次寒夜玩闹而起,因病补雀金裘而恶化生根。却又好巧不巧,在王夫人策划抄检大观园前夕发病,被王善保家的告倒,无端在王夫人面前受了一番荡妇羞辱,从而生气导致病情恶化,一病不起,最后被撵出大观园,病死家中。
晴雯这病与其说是肺结核,不如说是一场医治不及时的肺炎发作。而在古人看来,反正症状都差不多,所以都可划归为“痨病”,简单干脆。
王夫人便往贾母处来省晨,见贾母喜欢,便趁便回道:“宝玉屋里有个晴雯,那个丫头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间,病不离身,我常见他比别人分外淘气,也懒,前日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说是女儿痨,所以我就赶着叫他下去了。若养好了也不用叫他进来,就赏他家配人去也罢了。”……王夫人闻知,便命赏了十两烧埋银子。又命:“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罢。女儿痨死的,断不可留!”他哥嫂听了这话,一面得银,一面就雇了人来入殓,抬往城外化人场上去了。
古人对痨病格外恐惧,视为不治之症,且又怕传染,所以,只要一说这丫鬟有痨病,那就断不可留在府中了。王夫人派人将病中的晴雯从床上拖出去,除了贴身衣物,其余值钱的衣服首饰都没收,晴雯死后也要求“即刻焚化”。
晴雯一生最恨离开宝玉房内,所以,这样的处罚,等于是要了她的命。她曾咒骂过的那种,把她当做瘟病隔离出去的做法,终于还是在王夫人手里实现了。
表面看,王夫人这样做是为了大观园内一众人等的健康安全,实际上,女儿痨这个病只是一个借口,用来帮助她名正言顺地迅速铲除她恨厌的人。
尤二姐的病情与晴雯有相似处,都是肝火旺。晴雯肝火旺是因为她本身脾气大又遭遇诬陷。而尤二姐的性格与晴雯相反。晴雯与尤二,一勇一懦,一贞一淫,一个是没名分的准姨娘,一个是有名分的二房,却都是受到了来自敌人的攻讦,因而生病。
尤二姐流产后,健康受损,又失去了生活的希望,成日只是受秋桐等人的气,病情日益加重,死亡只是迟早的事,为了缩短这个痛苦的过程,她吞金自尽。
但是,自杀这个死因,是绝不能上报的。所以,按官方说法,她死于痨病。
贾母道:“信他胡说,谁家痨病死的孩子不烧了一撒,也认真的开丧破土起来。既是二房一场,也是夫妻之分,停五七日抬出来,或一烧或乱葬地上埋了完事。”凤姐笑道:“可是这话。……”
贾母年老惜命,对于死于痨病的女孩子也是分外忌讳,加上凤姐日常对尤二姐的负面报道,她立刻指示,要么焚尸,要么乱葬地一埋。
这个处理方式,正中凤姐下怀。对尤二姐这个情敌,她一向视为心腹大患,如今死了,她巴不得锉骨扬灰。
宝玉在祭奠晴雯的《芙蓉女儿诔》中赞美晴雯是“虽金玉不足以喻其贵”。
尤三姐曾对尤二姐说:“咱们金玉一般的人……”
所以,在曹雪芹心中,虽然晴雯和尤二姐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但本质还是一样的。她们都经历过胡庸医的治疗,都死于嫉妒她们的人给与的攻讦和加害,甚至于连官方赋予的死因也都是“女儿痨”。
其实,她们的敌人只是想找出理由,将她们逐出自己的利益领地,至于她们是否会为此送命,死因是什么,反而并不重要了。
“女儿痨”,其实只是一个名目而已。借题发挥,才能掩饰自己真正的目的。
而胡君荣这样的庸人,只配给人家做黑手套——还是一次性的。